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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为此行会见到你，你却告诉我：雾正浓，双脚仍在泥沼里，拔不脱。你不要我看到你的狼狈和竟日蹉跎。你的话音沉落，福鼎的黄昏开始婆娑。我默默走在降下燥热的桐山溪边，看长长寂寥打捞灯火。仍是忍不住想，明天，你会去太姥山等我吗？
郑镇 摄
清晨的大巴车缓缓启动——
路两旁大团大团的苍翠压向眼帘——
山口处岩缝间一条白练似的溪水蜿蜒引领——
当太姥山终于在雾中显露依稀轮廓，我的眼前出现了你：低眉垂目，双手合十，似在跪拜神灵。
薛明瑞 摄
你信奉的神是谁？眼前的山神太姥娘娘还是海神妈祖？
同行者许多人持香跪拜，我拍下所有人虔诚的背影，却捕捉不到你。你呀，为何一闪即逝？在我正神后，高台之上，山风忽然掠过耳际，似在喊谁；遥遥海风呼应，仿佛推举着潮水，涌向我——我站立不稳，踉跄而下，看到山岩上“林下相逢”的石刻，不禁泪目。
程章海 摄
怎能想到，转身处竟是大片樱花。粉红色的樱花正开得热烈！多么像你初识我，眼神中都是呵疼的火。但是樱花不会一直开呀，当她们凋落，会变成纷纷的雪。白居易言“闲绕花枝便当游”，我就呆呆地游了又游，忆了又忆，不舍得离去。
同伴在催促，山路继续向前，同时陪伴向前的还有路两旁的油菜花。油菜花嫩黄娇美，是山野里的小女娃娃，风一吹，她们就笑得欢。我听到了她们咯咯的笑声，这使我眉头舒展，禁不住也微笑起来。
二
看到杜鹃花了！深粉色的杜鹃多么耀眼，而后太姥山就清晰真切地矗立在眼前了。中国海边最美的山，东海诸仙经常聚会的山，闽地第一位女神守护的山哦！我在此山中了，你在哪？
抬望眼，山岩壁立于茂盛的林木间，山峰却或直或圆，且相互依凭，构形万端，令我愕然！为何不是剑指苍天？难道人间痛楚在此已然轮转？亲爱的，你的痛为何不拿来此山？或许，你正在赶来吗？
连飞鹏 摄
啊，我看到相互依偎、状极恩爱的夫妻，也看到圆融通达、正在讲经的高僧，看到稚拙可爱的小兔小龟小猴，也看到正在对弈的老翁……不同的方向，石相很是不同。那么你呢？哪一面是最真实的你？
雾再次升起，我看不清山更看不清你了。
施永平 摄
低下头，并不古老的石阶向上伸延，始建于唐的愣伽宝塔应是复原之貌。那么，当一个人的希望被毁损，应该也是可以重建的不是吗？
国兴寺到了，宋朝的一场大火烧毁的痕迹赫然入目。曾经的气势宏大必然是轰然倒下的，烧断散落的石柱是一颗颗惊心。不过，那依然挺着骨头的七根石柱多么令人敬服！亲爱的，世事纵如焚，人生纵如煎，最后你或已破败难看，但是只要你站立着，只要你肯走到我面前，你知道，你知道我会多么欣慰，多么感恩！
释石头 摄
“山门不锁待云封。”你的心会被云封吗？
山顶即是白云寺，我要在你到来之前赶到那里。
三
为此，我加快了脚步。经过寂静幽深的龙潭湖，翻过石阶略陡的萨公岭，我进入太姥山的洞中了。
古人云：洞中方一日，世上已千年。那典故自然与仙人有关。而在海上仙都太姥山的洞中，这典故会不会真的实现？不管我走得有多快，我都会追不上你。我出来仍是进来时的样子，而没有经过此洞的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？或许，已和我不在一个平面。
施永平 摄
但是，万一你也刚好经过这里呢？念此，我又放慢了脚步。我抚摸滴水的岩石，手掌遍生细密苍苔，仿佛即将老去的不会是你，已经是我。恍惚间，双手猛地一甩，似乎想飞离，却深知，我依旧在山，在洞，在海，只是不在你的面前啊！
亲爱的，你到底在哪？
岩石亦可成星斗，那散射之光令我晕眩。我走出洞中了，我要如何走出你？
紫烟岭淡淡生烟，过往弥漫；伤心岩深深闭唇，泪痕宛然……
释长净 摄
杜鹃更加多彩，或红或粉或白，色如狂欢；高岩不断变换形貌，夫妻峰怎么就成了老僧讲坛？我能握住的世间形状有几多呢？芸芸众生里，我还是你会凝视的那一个吗？
石瀑飞声，想像的大雨落下来，那一条条褐色凹槽是多少年的流水冲蚀啊，虽壮美也会暗暗生疼吧？而人生短促，深情难刻，是谁让谁如此漂泊？
谢青荗 摄
亲爱的，我在找你，你在哪里等我呢？
阳光更加热烈了，在老树的枝叶间流转期盼，忽又移开，映照“九鲤朝天”。亲爱的，我到底是在山，还是在海呢？那些神奇的石头有一些会应答，你知道吗？于是我喊了你，石头都听见了，为何你听不见呢？
四
山路弯折，愈发高陡。忽见一小僧信步行来，背着手，风一样轻快，但看背影却安泰，手中佛珠被其轻捻，亦是自在模样。哦，白云寺到了。
你，没有到。
太姥之巅，极目远眺，山势连绵，像一层一层的海浪。我知道，我若再走一个山头，海就在望了。你在海的哪边呢？
释长净 摄
在这山中凹处，落下得人间静幽的白云寺；在这白云寺的茂林修竹中，落下寻你不遇的我。此刻，天朗气清，鸟鸣风动，神魂如洗过一般洁净，你在与不在，竟都无谓了。
白云寺亦称摩霄庵，与“魔消安”谐音，想想有趣。当年白云禅师破魔开悟之地，于我也是一份灵示吗？那么，于你呢？
呵呵，我的修行之路尚远。但听口哨清亮悠扬，是同行的前辈李铁老师与鸟鸣相呼相应。人行天地间，之所以尚有灵性，大约出于此境。
吃过最简单的斋饭，竟获许久未有过的饱足，这使我含笑。多希望，你也正在此，于我共看红尘之外，共享清宁之欢。
眼中又现你身影，在旧日阴云中沉湎。你的脸那样灰暗，你的心似已落锁，我要怎么打开呢？
李步登 摄
据说，离白云寺不远，有一个地方叫梦台。梦台！这名字令我着迷！这是一个可以让梦想成真的地方。亲爱的，我想去试一试，为你求一柱香，在此住上一晚。我要梦见你，梦见充满阳光的你。阳光中，你向我走来，是最好的样貌。你从阳光中含笑走来，斯世方是盛世，花开才是绚烂。
起雾了！随同最后的人流，怏怏下山，走了好远，忽惊觉，我忘了梦台！我怎么就忘了呢？我居然没有去看梦台。
大家都在催我赶路，我回不去了，更无法住上一晚。我离你更远了吗？
五
下雨了。雨落九鲤湖。2019年4月19日下午2点16分，此行的第一滴雨落于湖心。小小的涟漪漾开，喘息、颤动。
雨使湖水愈添碧透，正如泪更见人心。要承认，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望过如此清透深静的湖水，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你。
站在湖边，看“朝天九鲤”倒映湖中，因雨意略为迷离，那冲天豪意也需缓冲、歇息吧。拱桥无语，此刻，若你从桥上走过……
释长净 摄
湖水忽瑟缩，许多锦鲤却不改嬉戏，每一条都自由摆尾，畅游无拘。
想起少年初相见，路灯下你迎着夏风离我越来越近，我的手心开始出汗。及至你叫我的名字，拉起我的手，我才发现你的手心也是湿的。两只手那么滑腻，却怎么都不舍得放开。就那样走在路灯下，以为可以一直走下去。
你是怎么离开我的呢？哦，我不敢想起呀。
抬头望天，雨意更盛，一时不能停，在我的身上建筑寒意。没有带雨伞，那条披肩也一直藏在心深处，从不示人。想那日你兴冲冲跑来，捧着蓝灰披肩，裹在我的身上，已是何等遥远……
但那温暖永在。就算现在，我走在不停息的雨中，周身发抖，一想起你，也能抵挡很久。
是你，解我于忧戚的泥泞，是你，用一双大手扶我到阳光的码头，是你絮语叮咛：人海茫茫，不要走散，万一走丢了，也要记得来找我呀，我在你经过的地方等你，也会去你要去的地方……
许少华 摄
可是你在哪里呀？你在哪里呢？
回望来时路，山花铺满石径，长长的深粉与火红，在雨中，更见明艳，如不能向任何人说出的痛。
我的心正是长长的路，只有回首时，才能看见路口，唯一的路口，站着迎风含笑的你。
——你的笑容，为何会凋谢？
六
酉时茶会，心如焦灰。且在引茶者如丝绸般的语声中一点点拾回失落的魂。
月上眉心，映在对面山上的黑影如梦如醉。我不曾喝酒，倚伏栏杆却想唱一支酒歌。
谁来听我呢？
梦亦不曾有，醒时鸟鸣啾啾，或应说鸟鸣啾啾使我醒来。在这山中，一切听服于自然，自然于我，正是良药。
呵，鱼鸟村到了，中国十大美岛嵛山岛也就到了。
李军 摄
鱼鸟村青苔与多肉植物遍生，在地面，在石阶石槽，在破损的被丢在栅栏边的水缸，在墙砖，在屋顶瓦片，在海水送来的漂木之上……我不停地拍摄它们，居然看见青苔开的如米小的花，这惊喜簇拥着我，生命恍惚生了新鲜的借力，这力气我多想给你。
吴小翠 摄
又看见油菜花了，这十足活泼雀跃的女娃带我进入当地渔民的家。
一位阿婆正在门外石砌的水池边洗菜，水池另一侧窗下是正在晾晒的新茶，朱框门的蓝木窗贴着喜庆的福娃娃。她慈蔼地对我笑着，洗过的衣服在她肩膀上方随意悬挂，有羽绒服也有单衣，想来四月的海岛早晚温差很大。她听不懂我说的普通话，我也听不懂她说的土话。据说很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里，但脸上分明有自足的平实的笑意，并不羡慕远方来客。
吴小翠 摄
远方来客走进阿婆的屋，阿婆就任我东瞅瞅，西望望，仍是忙自己的事。
一只靠背高高座位小小的竹椅立于门侧，朱红早已褪去的窄楼梯若有人走下来应会咯吱作响，楼梯下吊着竹篮装着杂物，圆形的粗麻绳绑着长形小木块应与捕鱼相关，一把很长的微尖的铁铲倚着并不平整的墙壁，一只很大的颜色斑驳的木桶不知装着何物，盖上散落几只苹果，一个药盒……最让我感兴味的是灶房，灶膛里正生着火，木柈燃烧的火光真是久违了，老家的感觉……这时阿婆走过来，舀起大锅中已烧开的水，倒进大大的铝壶。过了一会儿，她端来一大碗热茶，说着并示意我喝。不知怎么，我的眼睛忽然湿了。喝过了茶，和阿婆告别时，竟有些不舍……
回到采风团刚来时停歇的鱼鸟客栈，发现同伴们都已走了。我啊，常常是那个不知不觉就离了群的人。还好，经客栈老板指引，很快找到了他们。
吴小翠 摄
午饭时，叶延滨老师给我编了个故事：谷莉在人渔民家里呆得忘了归途，起初渔妇看这丫头蛮漂亮，想着做儿媳妇。可是一细看，发现已经不年轻了。谷莉没被留下，只好回来了，哈哈……大家也跟着哈哈大笑，我亦笑，心里却有些苦。
若你是那阿婆的儿子，若我正年轻……
七
所有假设都是给虚无准备的糖，吃多了并不甜，而是咸，就像海水。
海水捧出孤独的岛屿，岛屿却捧出草原和湖，这实在令人意外。
王富军 摄
所以，不能错过天湖，不能错过天湖草原。
大天湖看到了，也很容易走到它的近前，有人工修建的堤坝，正如宣传所述：烟波浩渺。远山近海都在雾中起伏，犹如仙境，而道路另一侧高山草原倾泻，在四月，虽没有完全绿色，依旧滚滚而来，雄奇壮阔；甚至看到了山羊出没，那山羊身上颜色像极了鹿，有清澈惊奇的眼神，更有飘忽不定的跳跃。
许德灵 摄
然而，我更钟情于小天湖，虽小却纯粹，无人力干涉。但是它身处幽谷，我站在高岗，俯瞰碧水清清却独守沉默，不由涌起爱怜意。
我那么强烈地想摸一摸湖水呀。这时，我又想起了你，我想你就是那湖水，我一定要走到你的跟前。
可是无人陪我下去，那么我自己下去。
可行之路细窄湿滑，间有突出的岩石，我一个不小心就摔倒了，膝盖刚好磕在岩石上。一阵刺痛袭来，也管不了那么多，迅速把相机收了，放在背包里，把手机放在较深的裤袋，腾出两只手。这样，两旁繁茂的野草就可以拉着我的手了，开得正美的野花也能安心陪我。
张健 摄
我知道我可以拥有的时间不多，而看上去一滑就到的下坡其实颇有距离。
又着急又不得不小心，就那样手脚并用地来到你近前了。
走到你的近前却无法够到你。中间是一米多长的野草，草色青与荒相杂。我探了两步，有微陷之感，再执意走下去，怕会陷进沼泽，掉入天湖。
长叹一声，退了回来。两手空茫，四周静得能听见阳光擦过空气的声响。鸟鸣一滴一滴碰着湖水，虫声亦刮擦着湖面，湖面却不见一丝涟漪，中间似有隔膜阻挡。
陈律鹏 摄
难测湖之深，我亦在湖边深草之外，一时之间不能辨身之实在还是空无，恍惚立于亘古。
我是谁？你又到底是谁？你在哪里呀？是如何引我至此？
时间在呼我，令我警醒。我返身。
上坡路更难行，我几乎就是抓着草在爬。所幸紫色的飞廉花一段段给我加油，还有红杜鹃给我打气。忽看见一只黄蝴蝶，着深褐色花纹，在杂草间寻觅。我不由停下来，直至看到它的翅膀落在飞廉花上。我为它欢欣，不由笑了。此时，天空忽然压低，起伏的群山如墨，似可随时倾入浩瀚大海里。那挂在乌云上方的一轮，不像太阳了，倒似寒白圆月，映我。我忽然哽咽了。
林琦墅 摄
但是这路仍是要继续爬的，不管多难，都要爬上去！更不管孤独有多么尖利扎得有多深多沉重，哪怕像青色岩石进入膝盖里。
我不再念你了，不再念你，你真的存在过吗？就如同鲁西迪的《弗洛伦萨的神女》中的皇帝因为孤独创造了皇后，我或许也正是因为孤独创造了你。我还创造了你的苦难和忧郁，创造了自己被需要被渴望的样子！这一切一切都是自欺呀。我这样欺瞒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？
哦，我不再念你了，我不再找你。等你念我，等你找我，等你创造我吧！
八
后来当我爬上高岗，果然大家都走光了。我慌急地跑到下车地点，刚好看到采风团的大巴车疾驰而去。没有人想起我不在，我亦没有理由埋怨。我沉在自己的世界中忘了别人，正应该是我说抱歉。还好，天湖灵秀，赠我非同寻常的美，更启我智与醒。还好，尚有可打电话的人，接我回人间。
余民 摄
可是后来的后来，我听到一首歌：“你问风为什么托着候鸟飞翔，却又吹得让他慌张。你问雨为什么滋养万物生长，却也湿透他的衣裳……如果光已忘了要将前方照亮，你会握着我的手吗？如果路会通往不知名的地方，你会跟我一起走吗？一生太短，一瞬好长……幸好啊，你的手曾落在我肩膀，就像空中漂浮的，渺小的，某颗尘土……”
听着听着，我怎么又哭了……
文：谷莉
图：吴小翠 释长净 施永平 李军 郑镇 薛明瑞 程章海 连飞鹏 释石头 谢青荗 李步登 许少华 王富军 许德灵 张健 陈律鹏 林琦墅 余民 幸福福鼎图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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